斑斓气象中的精神游牧
——桑永海散文集《悠长的神往》赏读
韩耀旗
大自然的气象,包括晴阴雨雪、风雷虹霁。好的散文犹如大自然,也要有气象。散文的气象构成要素远远多于大自然,包括题材、情怀、美感、气韵、语言、意绪、结构、哲理、环境、渲染、修辞等等。读桑永海的《悠长的神往》,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的散文充满了斑斓的气象。
散文是最善于包容的文体,桑永海的散文首先是题材的广博,家国大端、豪杰伟人、凡夫俗子、渡水攀岩、山光物态、闾巷逸闻、举手投足、一颦一思、听歌观画等等,都成为桑永海笔下的审美对象。这些题材的精神指向也是丰富多彩的,有的是对正义的呼唤,有的是对伟人的敬仰,有的是对道德的坚守,有的是对景物的禅悟,有的是对时光的感怀,有的是对青春的感叹,有的是对山水的寄情,不一而足,显示出哲理的深邃和思想的重量。就审美和行文而言,有的直抒胸臆,酣畅淋漓;有的低吟浅唱,委婉绰约;有的开门见山,朴实无华;有的诗情画意,一片华彩。总而言之,《悠长的神往》是一扇感人的精神和审美的百叶窗。
桑永海的散文具有原生态的品格,作品都是他自己生活的记录和思考。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阅历,也就是自己的现场,好的散文都是“现场回归”,都有“我在”和“在我”。例如,在当今的社会转型期,国有企业改革,既是体制改革的需要,也是利益关系的调整,同时也是对每个人感情的冲击。一般的作家写这么大的题材容易置身场外,空泛概念。然而,桑永海的《含泪的掌声》和《〈掌声〉之后的掌声》却选取了自己亲历的一个具体事件——电力系统的子弟学校移交地方管理。这就等于孩子随娘改嫁,换姓易名了。作者作为管理学校几十年的校长和学校的教职员工,听到这个消息都依恋不舍,潸然泪下。
作者作为一名语文老师,不仅怀着《最后一课》中哈迈尔的心情讲完了最后一堂语文课,同时几易其稿编辑《初中生经典阅读书目》,而且还要劝阻上访的教师。同时,他看到他的助手、党支部书记还在风风火火地干工作,后勤的同志还在辛勤地侍弄花草……在全校老师吃“散伙饭”的晚会上,在大家听完《含泪的掌声》的几个片段朗诵后,不知是谁一声大喊:“老师们,跳舞吧!”声乐骤起,老师们纷纷翩然起舞,大家找到了宣泄情绪的机会……作者和老师们的这种情绪历程,反映了人们即希望社会变革又怕失去精神家园的矛盾心理,深刻揭示了在社会转型期人们的精神风貌。
新时期以来,散文挣脱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训,很少再承担为时代和社会群体代言的角色,回归了自我的本体,率性而作,指向日常。这样,散文就有了世俗生活的担当。有人说,放慢时间,静下心来,感受平常的生活,学习和体会庸常给我们带来的启迪和幸福,这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。但是,桑永海的散文在努力奔向这种艺术趣味。
在生活中,杀鸡杀狗是不再是惊天动地的事情。但是,桑永海在《杀狗》、《杀鸡》中却写得“惊心动魄”。这不仅仅给予狗、鸡以拟人化,展示一种悲悯情怀,而且也获得了生命面对死亡的体验。在《潇洒的鼾声》中,把鼾声这种司空见惯的生理现象写得那样富有情趣,幽默横生,最后在行云流水的叙述中笔势陡起,写到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后潇洒地在长老的禅床上睡着了,使平淡产生了不平淡的意境。
写平常生活不能写得平常,桑永海善于在庸繁中捕捉暖意和深邃,这就是作家的功力。平常生活日复一日,司空见惯,很容易消蚀人们的感受力。但是,桑永海凭借作家特有的敏感和洞见,表达出普遍的精神经验和生活感悟。例如,《拔牙两周年祭》通过对拔牙的体验,悟出了人应当看清自己处境的道理:自己“已经老了”。然后才能清楚,在这种处境下应当如何对待生命的价值。实际上,拔牙的两周年也是作家本人精神游牧的两周年。
桑永海的散文,还有诗性的品格。诗性是对存在和心灵的一种想象和提升,它不仅是一种文体和修辞,也是人的境界和生命态度。在生活中并非每个人都需要诗,但是每个人都要去感觉生活和生命的诗意。《悠长的神往》中《阳台》堪称是一首隽永深刻的诗。作者居住的虽然是两间小屋,但是有一间没有封闭的阳台。步上阳台,风舞云驰,俯视下界,红尘浮世,作者由衷的感叹:“万物皆备于我矣!”阳台也是女儿成长的课堂和乐园,她也“手握阳台栏杆,面向寥廓,嗷嗷而歌”。阳台是敞开的世界,培养了女儿的想象力,她随同父亲在江桥散步,指着栏杆说:“爸,阳台!”在江桥上凭栏眺望大江东去,这里不也是阳台吗?后来作者搬进了条件更好的新居,有两个大阳台,但是都是封闭的。所以女儿拍着阳台的玻璃窗,拉着长声喊:“我——要——上——阳——台!”从此,站在阳台上,他们面对的是封闭的世界。好的、现代的作品,指向都不是单一的。《阳台》这篇作品,寓意是多重的:只有敞开,面对自然才符合人的天性;遮蔽起来的东西是对诗性的抹杀;得到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会觉得特别珍贵。我认为,这篇不到950字的散文,和那些文学大师的经典散文相比,毫不逊色。
《悠长的神往》卷三是《山水的诱惑》,写的是作者寄情山水,揽胜观物的体验。实质上这些作品体现出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。台湾美学家徐复关认为,从中国古代文学所看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,主要是诗六义中的“比”与“兴”的关系。“比”是以某一自然景物,有意地与自己的境遇所引起的感情相比拟;“兴”是作者自己内蕴的感情。比兴,就是人与自然接触所引发的感怀。在古代文学作品中,这种关系只是偶然地、片段地发生,人很少主动地去追寻自然,更不会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顿。而现代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人与自然的关系,更多的是超越人世间而回归自然并主动地去追寻自然,与山水融合。桑永海的山水散文,就体现出这种倾向。
作者三次游览长江三峡,不就是主动地去追寻自然吗?(《风景说不尽》)作者在桃花江边感受到“江水,树,竹,鸟儿,月亮,蛙鸣,清风,和躺在床上的我,都是自然家族的一员”,这不就是天人合一吗?(《窗前就是桃花江》)置身自然和不置身自然,心灵境界大不一样。上山后,“一种豁然的启悟滋生心头。上山前还因之苦恼的人生冷暖,一己得失,茶杯里的风波,各式令人不快的脸谱,统统化为乌有,身心无限惬意地沉浸在大自然坦荡的胸怀、瑰丽的色彩、神秘的变幻之中。”(《夜宿仙峰寺》)作者和女儿在峨眉山遇到暴雨,险象环生,这次旅游也可称为峨眉山历险记。过后作者才知道,峨眉山暴雨,是著名的“峨眉十景”之一。这次“无心插柳柳成荫”的经历,也是大自然的恩赐。(《峨眉山暴雨》)
有的诗人说,诗到语言为止。有的作家说,创作就是码字。诗人阿兰·博斯凯说:“在每个词的深处,我参加了我的诞生。”这些话,无非都在强调语言的重要性。《悠长的神往》之所以受到业内人士和一些读者的好评,语言特色也是其中原因之一。由于几十年的教学生涯和研究工作,使作者具有相当强的遣词造句能力,所以体现在《悠长的神往》中的语言魅力,并非一日之功。
我总的感觉这部作品的语言特色,是幽默、机智、典雅、简洁、诗化。在《阳台》中作者写到:“远望,东方天际轮廓线,露出一痕远山。”这里的“痕”字用得好,既简洁,又有诗味。在《拔牙两周年祭》中作者写到:“我和弟弟的牙都不好,尤以我牙为糟,里出外进,旁逸斜出,犬牙交错。”后四句有骈体文的风范,四字句的字数对仗造成了一种阅读的连贯气势;最后一句有调侃的味道,无意间产生了一种幽默效果。作者又写到:“一晃四年过去,我这一口破牙,居然也要光荣跨世纪了,实在大喜过望。”把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巨(跨世纪)微(破牙)反差极大的事物连在一起,实在是一种幽默。接着又写到:“一颗义齿不胜经年累月钢丝捆绑之苦,刹间累到,连带那两颗假牙,全部以身殉职。”拟人化,“累”字用得好,“以身殉职”大词小用,别出心裁,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。在《悠长的神往》中,每一篇的语言不能说是字字珠玑,但是我说的那种幽默、机智、典雅、简洁、诗化的语
言风格的例证可以信手拈来。文贵新,文贵精,新与精的作品往往是短的。读完《悠长的神往》,感到作者有秋树删繁、缩龙为寸的艺术功力。书中85篇作品,超过或接近2000字的9篇,其余的都1000字左右。有的作品采取短篇小说的写法,截取生活的一个横断面;有的找准文眼,生发成篇;有的逆向思维,选取一个另类的视角;有的是诗性思维,用一个意境、比喻、象征扩展成篇……总之,我感到桑永海的散文,短小精悍,是文字的钻石或戒指,有很高的含金量。
(韩耀旗:著名作家、文学评论家,原吉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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