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读文学副刊《松花湖》随想
桑永海
《江城日报》“松花湖”副刊是几代报人辛勤耕耘享誉一方的重要品牌。许多江城作家从这里走向省内以至全国。吾虽驽钝,却也是从“松花湖”走出去的。特别让我怀念的是,八十年代、九十年代和世纪之交,我许多首发在“松花湖”上反响好的作品,若干年后稍加打磨,又发表在京沪等地数家著名报刊上,经各省市报刊转发和网络传播,产生了比较广泛的影响。所以,对于“松花湖”的知遇之恩,我总是不敢忘怀。
退休后,读日报就困难了。前段时间,有好心者,让我意外得到一份日报,观《松花湖》副刊,偶见好文辄存留下来,攒了一小堆儿。日前读之,突然想写点什么,就拟了这么个题目。说“漫读”,实非系统研读也。写出来也就是一点随想罢了,就教于广大关注“松花湖”的热心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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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触动我写作此文的契因,还是因了去年11月,“松花湖”推出了“县(市)区作者专版”,轮流集中发表一个县(市)区作者的文学作品。我看这个创意很好,决非只是一个名称的问题,而是一个具体的好举措,也是编副刊的一个好路子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你想想,文学(尤其是报纸副刊),必须为最广大的受众服务,而不是只为“小众”服务的,这就要求副刊扎根于广大民众的厚土。诚如“编者按”所说:“为了给外县(市)作者更多展示的舞台,也为了体现外县(市)的创作成就,开辟了“县(市)作者专版”。编辑的诚心可感!后来几期“专版”上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文字,大都体现了这个服务方向和立足点的宗旨。
我觉得有两篇“专版”发出的“微小说”,应当说几句。
蛟河蔡艳文的《请客》(2014.11.17.)和永吉赵太珩《女儿的心愿》(2014.12.1.),前者反映的是孝敬赡养老人的问题,后者揭示的是家庭婚姻面临破裂之际,夫妻如何对待儿女和现代儿女是怎样理性对待父母婚变问题的。故事结果都在意料之外,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。两篇小说都很有可读性,都触及了现实生活中两个很尖锐很普遍的社会伦理道德问题,这样的现实性尤其令人称道。我想,如果我们的微型小说不仅仅是靠讲故事、抖包袱的模式,而更多地依赖细节描写和内蕴的张力,像契诃夫的《苦恼》、《凡卡》那样的手法,像小说家郝炜《到对面去》那样鲜活的细节中富有思想内含的写法,应当是小小说作者更加努力追求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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限于篇幅,也限于本人漫读中的侧重点,我想集中谈一谈散文随笔之类,诗歌类不涉及了(但我有个新发现:在当下全国报纸副刊普遍较少发表诗歌的情势下,我们的“松花湖”副刊诗歌作品一直比较多,这是要有“反潮流”勇气和可贵的诗歌精神的!)
读《松花湖》数月,我觉得有两位老作者的散文让我眼睛一亮!他们是作家宋曙春和郭纯学。给我的印象,这二位先生写作多年,文字却大多比较平平,缺少那种冲击力。尤其郭纯学,他谨小慎微,许多文字有点像发不起来的死面馒头,总是上不去。好家伙,忽然之间,散文《那年夏天》让我吃了一惊(宋曙春);《夜行松花湖》又让我吃了一惊(郭纯学)。我认为,此二位文学写作出现了一个新的境界,出现了自我的超越!须知,这是极艰难的事情,甚至是一辈子也很难办到的事儿,这两位老弟却办到了!
先说说《那年夏天》(2014.7.14.),这题目四个字就招人喜欢。那是一篇温馨、优美、轻松、抒情的美文!读过你就像喝了一杯美酒!写的是七岁小男孩“我”和小朋友大哥哥们在1964年部队大院里的九家小院子发生的趣事。过来人都明白,1964年“全国大挨饿”过去三年了,万恶的“文革”灾难是两年后才降临的,那时虽已山雨欲来,却是相对的平静期。你看,几个淘小子用望远镜轮班观察,三号院里一位放假归来的大哥哥和七号院大姐姐,天天在一起窃窃私语、耳鬓厮磨,“我们知道是搞对象呢”!而且大哥哥在楼前溪流上用绿叶传书,下游的大姐姐把顺溪流漂来的绿叶擦干净藏在笔记本里,从望远镜还看见她在笑呢。孩子们眼睛里看到的这段“隐约的爱情”,片片断断、闪闪烁烁,写得那么迷人,那么纯净,那么美!还有他们做矿石收音机的痴迷,听到了奇怪的密码以为有了“敌情”,立即记下来,郑重地向大校汇报;还有小孩子看大学生哥哥姐姐读名著,“我”也读了起来,从此产生了文学梦直到现在……
不论传统散文还是新锐散文,能让你感动的、或受到美的熏陶、人生启示的,从而在你心里搅起隐微的情愫,引发你忆起遥远往事的,都是好散文。我想,宋君写出这样的散文,除了他几十年的积累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是作者思想的解放、精神的放松,心灵深处怀着人性的柔情,不端架子,说真话。也因此,他才会有了这样一个选材,别开蹊径,新鲜而独特,笔调也从容、舒缓。这样好的散文,给你带来的思想启迪和审美熏陶要远远大于文字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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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说说郭纯学的《夜行松花湖》。我奇怪,他为什么不叫“夜游”呢?那明明是看得见的“眼游”再加上更多的看不见的“心游”——想像之游啊!从这一个字上也仍然见得他为文还有一点“拘谨”。应当叫《夜游松花湖》更好些,更有感情色彩,也更贴切。但从全文来说,他和过去缩手缩脚的自己真就大不一样了,确是放开手脚去写的。他笔触灵动,文思活跃,把现实风景与往事交织,从唐家葳子、五虎岛、仙峰 砬子迤迤逦逦写到秀美的桦树林子。描写松花湖的诗文太多了,多数是写白天。郭君的贡献就在于他独出机杼,写出了色彩斑斓的松花湖之夜。这是这篇美文的独异之处,她给我们带来了别有风情的美感愉悦。深夜看不清的风景怎么写呢?联想啊!写珍贵的回忆啊!这叫无中生有。记得荷兰有位专画黑暗的画家,叫埃舍尔,他说但愿你们能知道,我在黑暗深处看到的常常使我很痛苦,因为我不能表现这种黑暗。埃舍尔谈的多么独到啊!郭君领我们品味了夜晚松花湖的山水和人情之美。
宋、郭二位年龄相仿,都是50年代末期生人,也都积累丰厚,出了几部集子了,但为什么他们现今才进入比较自由的写作之境呢?其实,文学创作虽然不是科学,却也是有规律可循的。其中很重要一条,那就是梁太子萧统留下的一句著名的论断:“做人须谨重,为文须放荡”。这后一句太重要了!身心的大解放、大自由,你才能放笔把你的才华倾泻出来。很多时候,是你自己把自己给“闭关锁国”了,但你自己却总是自我感觉良好,很难发现自己的弱点。你一旦冲破这个牢笼,华彩也就迸发了出来。我们不妨读读莫言的中篇小说《透明的红萝卜》,你看看他是怎样描写那个金光灿烂的小小红萝卜的,是怎样描写那个铁匠的?出神入化啊!我相信那时节莫言一定是凭着直觉梦游一样信笔疾书的,如有神助。愿我们都以此共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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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两篇散文,不能不说。一是桃树森的《外甥的婚礼》(04.10.20),一是李百尧的《胡同旧事》(2014.8.11)。这二位,姚,我不认识,只见过他发表的一些文字;李,记得是一位速写画家,见过一面的。这两篇散文,都因为内容和表达的独特,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《外甥的婚礼》是纪实散文。虽是纪实,作者文笔扎实而灵活,记叙简练而生动,结构选材颇具匠心,语言的推敲很有功力,读之兴味盎然。是两位聋哑青年男女在父母关爱下,他们严于律己、奋发有为,打拼出一片精彩的生活天地,步入美好婚姻殿堂的故事。二位残疾青年对父母的孝敬犹如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,把我感动得落泪,让我们思考:人啊,不要怨天尤人,多想想,你应该怎样打磨好自己的一生?
这篇散文还让我想到,为什么散文最好写,又最难写?这里原因固然很多,但有一个原因,人们却很少谈及。散文一大特征就是真实,而一个人,哪有那么多值得写一写的真实经历?你硬写,就免不了无病呻吟了,或者平平淡谈,一派矫情,谁爱看?我以为这是好散文难写也很少出现的原因之一。所以,于今散文滔滔,好散文极少极少,也就是正常文学现象了吧?
《胡同旧闻》写的是“人无名人、事无大事,极为平常的市井之巷”——吉林市老街升平胡同。虽只一篇短文,也能判断,这个李百尧,文笔老道,简劲,还不乏幽默,他绘声绘色,谋篇布局亦颇见功力,文字有种不动声色外冷内热的感觉。比和他写这条老胡同,决不泛泛着笔,而是抓住了胡同东口的张门洞子、中部的老尚家水楼子、西口的运动场这三个“景点”。而分叙这三个景点时,他大处着眼,细微处落笔,娓娓道来,寥寥几刷子就画出了旧时风貌,让读者若亲历然。比如张门洞子的狭窄,此公是这样写的:“走在这样的甬道上,就像是对住在厢房各家的检阅,尤其是夏天傍晚,人们都爱在外面乘凉,如果一一打招呼,会有点领袖的感觉”。那种已经远去了的淳朴、厚诚的民风,呼之欲出了!那个高家花园,宁可一家人居于陋室,也把自家小花园侍弄得香气四溢,满足邻居和路人的观赏。这样的古道热肠,已经很少见到了吧!至于那个尚家水楼子,那简直是一部浓缩的市井细民的生活史,是一部画龙点睛的地域文化风情史。这样的文字,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散文,她就是一篇味道醇厚的忆往思旧的美文!就像眼下正在联播的电视记录片《记住乡愁》,韵味悠长。宋君曙春不久前呼吁乡土文学,我看这就是,而且原滋原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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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松花湖》作为新闻传媒报纸的副刊,有一个永远离不开的属性,就是它的时间性。夏天写雨,秋天写落叶,冬天写雪等等,你无法回避,也不应回避。关键是写得好不好。
尤其是,我市的冰雪文化乃一大特色,怎样文学地形象地表达这一特色?这真就是个问题。我想就此谈谈自己的思考和体会。
我认为,从文学和文体上说,归根结底, 这是一个风景描写范畴的问题。而几十年来,中国作家已经远离了风景、在小说里很少看到风景描写了。影响所及,出现了一个怪现状,中国已是旅游大国,每年出国游众就达几百万,而游记呢?却很少见到了。因为什么?这玩艺总是遭遇风景,太难写,很难写好,所以闹得一些报刊公开声明不登游记!古代大文论家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里就说“写景难”,我也曾劝说一位文学好友,游记可不好写,我看你别写了。为此,我对此问题做过经年研究。事关文学和文化,我们倒要看看,其奥秘究竟何在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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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便于分析,还是以《松花湖》发表的宋、郭另外两文为例吧!以古诗人的半个名句为题,散文《烟波江上》(2014.12.29.),是宋曙春写的,这题目太好了,描写冬日松花江真就是点晴之笔!让我不由想起六0年代我市传唱的一句歌词“江烟漫漫舞轻纱”······
看得出,宋君是下了力气的,也放开了手脚,文词亦十分华美。但读了全篇,非常可惜,此文主体部分未写好,结尾一段倒得其神髓,让人心情一振!先抄下来,与读者共赏:“突然,车笛响起,回头一看,交警来了,长时间占用车道是要开罚单的,慌忙解释,交警疑惑,大冷的雪天,竟然有如此雅兴?继续前行时,我不由暗自发笑,烟波江上,痴人临岸……”。细品这一段,尤其结尾八个字,活生生画出了作者的心情和自得的神态,烘托了江烟之美,又古意盎然,就好像读《世说新语》看 见了古文人的雅兴,妙极了!这小子咋想出来的?当时我竟独自大笑起来。此类妙文,再有几段,此文就成曼妙美文了!
但,为何觉得“可惜”呢?你仔细分析,在短文中竟引用古诗和典故达八个之多;且有的诗句很一般化;生生地把“烟波”的意象给搅碎了,也就把读者审美感受切割零碎了,只剩下一些缺少生命活力的优美词语。要知道,“引用”也是修辞,用得不是地方,还不如不用,这是一个重要原因。其次,风景描写核心问题是那种意象、境界和神韵。比如上面我说的那句老歌词,至今不忘,为什么? “江烟漫漫舞轻纱”,尤其后三个字,以动写静的比喻,多贴切!再如,鲁迅很少写景,有时写几句,就成绝唱。他说“上 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,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”,去年我到东京,正赶上樱花盛开,切身体会到,只这一句,就意象和神韵全出了。我想,能注意这两点,文中写出“我”来,署春的风景散文会更上一层楼的。
说郭纯学超越自我,是因为他的文字不再那么“死格丁的”了,有了活气,有了灵气。此君还有一篇风景散文《初雪印象》(2014.11.17),以动写静,以实写虚,频频变换视角,写雪花,写各类行人,远山、近树、大河、桥上,长发飘飘的女子,打滑坡的孩子,带小狗的女人,……杂乱有序的雪中风景,生机勃勃,一篇精短美文!我这里对比写来,只是为了揭示难以言说的写景的奥秘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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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到这,还想提两个建议:《松花湖》上有些好文轻易丢弃实在可惜,如果筛选出来,最好编集成书,那些佳作就不会轻易随风而逝了,也是一种地方文化建设吧。还有,散文、诗歌、小小说这几样目前是主打,是否还可以增加一点理性的文字,例如随笔、短论、杂文,让《松花湖》更杂一点,多样化些。
愿故乡日报的《松花湖》副刊更加多彩多艳!
——原载2015-02-05《江城日报》
于2015.1.30.完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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